鄂西盛产山路,我就出生在大山的褶皱里。
居住在这里,多的是岁月沉重中的叹息,多的是武陵山脉褶皱中跳跃的生生不息的符号。曲曲折折的山路就像弦,弹奏的是人生苦痛和日月星辰的交响曲。大山,大山里弯弯曲曲的路,路连着的千家万户……便谱成了一段段艰辛多难的乐章。而背佬,无疑是乐章中最沉重的音符。
背佬是乡里人对以背力为生的人的称谓,虽说语含轻视,但背佬依然乐呵呵地答应着。只要有人喊他们做活路,他们高兴得哪还有心思去计较什么称呼呢。
这是一道悠悠远去的风景,现在几乎看不到了。但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前还是常见的。我所熟悉的背佬姓向,他家木箱内还珍藏着一个“工作证书”——一张皱巴巴的恩施地区印制并盖有宣恩长潭公社公章的“社会运力营运卡”,厢房板壁上挂着半根马桑树木料做成的半个人高的“弯架子”背篓。
背佬老向住在山上,离我家一支烟功夫。我和他儿子是小学同学,我叫他向叔。我读初中时,他儿子已辍学背起“弯架子”背篓和父亲一起背力了。寒暑假的时候,我经常在他家屋后草盛的山上放牛,听向叔讲背力路途中的故事。“还是你的命好,有书读。”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叹息,他儿子听后便垂下头,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……
向叔13岁开始背力时,中国正处于大炼钢铁的年代,他从家乡的合作社往县城背毛铁,每次只能背50来斤,他的脖子和肩膀比起大人来更前倾。过早的负重让他幼嫩的肩膀勒出了深深的痕迹,也勒出了一身好力气。到十七八岁时,他已长得牛高马大,虎背熊腰,比同龄人身板结实得多,两三百多斤的货也不在话下了。上个世纪70年代,我的家乡到县城就有了简易公路,没活可干的向叔就跑到当时还没通路的椿木营往宣恩运货。这一背就是大半辈子,向叔高兴地说,省吃俭用下来,存下了2000多元钱。
向叔一家原先住在山上的一间茅舍里,40多年前,在前山后山,到处都是挖蕨打葛的人群。向叔在背力途中也顺便去挖蕨,抽空背着弄回来捶烂滤粉。那时一户人家一月粮食才十几斤,向叔说,父母总是把这点口粮留给他,父母却吃蕨粑粑,连蕨粑粑都没得吃的时候,全家人就只能吃黑糊糊的草根树叶或是观音土了。运气好的时候能寻到长在稻田里形似灯草的一种黑褐色的荸荠吃。公社给每人每年就发三尺布票,衣裤袜被都在其中了。没有多的布料做鞋子,向叔从小到大就穿着爷爷打的草鞋风里来雨里走。草鞋虽经久耐磨,向叔照样穿不了几天,一个月要十多双呢。
向叔27岁才找到媳妇,他岳父家比他家的日子还难过。出嫁那天,一床棉絮就是嫁妆了,岳父在邻居家借了被单被面,三天后才还给人家。
向叔忠厚、善良,做事舍得卖力,合作社领导信任他。往县城去的有十几支人力运输队伍,他担任其中一支的队长。回忆这段日子,向叔津津乐道的是,伙计们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,遇到有山泉的地方,他把货物放在一旁,走到泉水边,掬一捧洗脸或豪饮,再打上一壶路上喝。
向叔的故事很多,乡亲们最爱说的却是一件事。一次,背佬们在途中发现了一个生着重病的陌生人,这人出钱恳求背佬们抬他去医院。向叔二话不说,赶紧找了个地方把货物寄存起来,背起病人一路小跑。医生说,再晚一点送到医院,病人就不行了。向叔一分钱没要,只接过病者家属递过来的几瓢水,灌饱了肚子,又哼着山歌上路了。向叔背力走过的地方,帮人捎带物品之类的事实在太普通了,只要提起向背佬,大家背后都说他的好话。只要有活干,他高高兴兴颤颤悠悠地上路,从不和人讨价还价……
向叔真的老了,再也背不动了,也没有人再找他背力了。他的背驼成了一张弓,但步履之间还是那样稳健,做起农活来却不比现在的年轻人差。风霜雪雨在他脸上刻下了密密麻麻的皱纹,如今他的耳朵背了,眼中没有了昔日的光彩,但眼神中却有着满足、友善和安详……
在山里,不论坐在车上,还是走在山道上,我心里总也抹不去那些苦难的记忆,那悠悠的杵声,那一声声飞进白云里的号子。这道人生命运苦难缠绵的风景,终于从岁月的磨难和沉重的人文环境中解脱出来了。这种苦难和命运的回忆给我的感觉是,我们肩上的负重不是轻了,而是泛起另一种责任的负重直奔我们的肩头。
随着人们不断进城和乡村道路硬化,背篓这原本熟悉不过的生活物事,现又变得渐渐陌生,那一声“唉哟”“唉哟”的号子走过山垭,淡出人们的生活……但这般往事又像心中的硬茧,你抚摸不平,难以磨灭。这时,我只好熬到周末,到枫香坡农事展馆去端详我最有感情的“弯架子”背篓,它是怎样在那个年代扛着山、扛着生活,沿着坎坷的盐道走着。记忆中的山路旁鸟语花香,背佬向叔那坚韧的步履及走在山路上的喘气声还是那样清晰,把我又拽入那个难忘的时代。
(编审:程玲 实习编辑:程莉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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